歡迎各位來到羅輯思維。這兩天大家都在忙著過年,這兩天所有的中國人都會迎頭碰上一個詞叫:春晚。不管你看還是不看,愛看還是不愛看,它就在那裡。當然,前不久有一個著名的媒體人發了一條微博。
說春晚辦得太爛了,那麼難看。不如把央視賬上的那筆錢劃出來吧,我們把這筆錢捐給窮人吧,給窮人辦幾個希望小學也是好的,也不至於辦那麼爛的春晚。這句話嘛當然老百姓是最愛聽的了。一邊哄春晚,一邊大家說反正用央視的錢做慈善嘛,那還不是好事嗎?
我當時就發了一條微博反對這個觀點。當然我不是從替春晚辯護的角度,我是針對後半段,就是這樣做慈善真的有用嗎?就我對慈善粗淺的理解,我知道答案可能是未必。我第一次得到這個概念是聽周其仁教授的演講。
周教授告訴我們一個特別奇怪的結論。他說非洲很多國家農民吃不上飯,往往正是因為西方國家大筆的糧食援助。好奇怪啊,你這邊啼饑號寒吃不上飯,我給你飯吃,結果我害了你。這不是那個誰和呂洞賓的關係嘛。
你聽周教授的這個結論,他有他的推導過程。因為一筆援款來到了非洲,你靠誰來發放?你不可能直接每一塊糧食就蹦到了田間地頭和每家的鍋裡,你需要靠他的政府機構來發放。
可是非洲國家的那些政府機構,老天爺啊,那真是天曉得啊,他的管理水準,他對貪污腐敗遏制的能力那是差得很,這是西方現代國家無法想像的那種差。所以很多 來自聯合國的援助糧食就被層層的官員瓜分,中飽私囊。可是這些官員要的是這些糧食嗎?不是的,要的是銀子。所以還得把這批糧食以極低的價格三文不值二文在 市場上甩賣掉,他們換來錢。
可是你要知道,這樣一來,遭災的就是那些還而已靠辛勤勞作種糧食、賣糧食的非洲土著居民。因為他的糧食面對的市場競爭是那些白來的糧食,他怎麼競爭得過。所以這批還本來活得下去的農民,現在也活不下去了,也淪為赤貧。
這就是慈善的難題,因為慈善不是正常的商業活動。正常的商業活動構建和諧社會,是因為每筆交易都是你情我願,所以大家都很樂呵,所以它是一種財富正常的流 動方式。而慈善不是,慈善是生生的把富人的錢通過某一種社會管道轉移給窮人。好,這某一種社會管道就是容易爆發各種各樣病變的一個癌症。
我們的財富是不是能夠穿越這個社會管道來到窮人那裡,反而成為一個問題。所以慈善通常會有兩大難題。第一大難題就是,原來的窮人他的社會結構有些缺點你能 不能克制住?比如我們剛才講的貪污腐敗,這個缺點你克制不住,你對非洲國家援助越多,你就會把這些貪官污吏、這些獨裁者喂得更肥,他對國家的控制能力就越 強,窮人越不得翻身。
美國哈佛大學有兩名教授,從1972年一直跟蹤到2006年,做了一個調查。調查得出來的結論也許你會瞠目結舌。因為他的結論是:一個國家得到糧食援助每增加10%,這個國家的暴力動亂程度就會增加1.14%。
道理其實也很好理解了,因為一個窮人,一個底層的貧民,他是沒有辦法直接拿到援助糧的。援助糧一部分被政府官員貪污走,還有一部分呢,那就是拳頭大的是哥 哥,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那些反政府武裝,那些遊擊隊,因為他們是有組織的暴力啊,他們就會劫持這批糧食,從而讓這批武裝變得非常之強大,從來不缺吃的,不 缺喝的。
比如最典型的就是索馬里,出海盜的那個地兒。他的政府基本上在全國是失控的。所以大量的援助糧,其實都在半道被這些武裝組織,什麼海盜啊,遊擊隊啊,反政府武裝給劫持走。所以把他們餵養的倒是很肥,所以底層老百姓的境況幾乎沒有改善的餘地。這就是慈善的一大難處。
而慈善遇到的另外一個難處就更麻煩。就是窮人原來的社會結構當中未必都是壞的,甚至有一些好的因素因為外界的大量慈善資源的到來,會破壞這些好的東西,從而讓當地的情況非常惡化。
非洲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要知道在白人來到非洲之前,這個大陸雖然比較落後,但落後你看跟誰比。跟白人社會比可能落後,但是他常年人類社會它也在那繁衍,它也在生養,孕育自己的文化,甚至有些地方還非常富庶。
可是為什麼白人來了之後,整個非洲大陸一片赤貧呢?當然有人會說,這是什麼黑奴交易啊,什麼殖民統治啊。可是20世界要知道,黑奴交易不存在了,殖民統治也基本結束了。
為什麼非洲到現在似乎變得越來越窮,尤其是二戰之後到近十年之前。這十年之內,說實話中國對非洲還是做了很多貢獻的,非洲很多國家在漸漸地改善。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非洲天天出現什麼乾旱,大規模的糧食欠收,瘟疫,甚至像愛滋病這樣的事件。非洲人民的情況實際上是逐漸地惡化。其中說到非洲有一個地區,就是撒哈拉沙漠南緣的這一部分地區。
這個地區的地名叫沙赫爾,就是從這邊的布吉納法索,然後蘇丹,到這邊衣索比亞的這一部分,這一帶,也就是說農耕和放牧兩個經濟帶結合的這一帶。就由於 20世界的很多西方的白人統治雖然撤出,但是外在對當地社會的社會生態的這種擾動,導致了當地陷入了幾乎是絕望一般的貧窮。
發生的機理是什麼呢?其實也是因為慈善。當時這一帶主要是法國人的殖民地。法國人一看,說這個地方缺水啊,那我們用我們的高級技術給你們解決這個問題。打井,井也便宜,20萬美金一口,打了好幾千口井。
要知道原來這一帶,它的農耕民族和這種遊牧民族,相互之間是形成了一個當地的生態的。遊牧民族走來走去,然後一旦出現乾旱欠收,就賣一些馬匹、皮毛給這些農耕民族,雙方都還活得下去,甚至沙赫爾也曾經是非洲大陸上一個非常強盛的帝國。
可是這些水井打了之後,情況就變了。因為一口水井可以更多的掘取地下水,這些地下水上來之後,那些遊牧民族那還遊牧個啥啊,就逐水草而居了嘛,他就盯著這 口井了。然後就過度放牧,過度放牧就導致了草原沙化,更大規模的沙漠化。當地的氣候,當地的生態進一步的被破壞掉。所以這一帶反而是非洲最主要的戰亂、饑 荒和瘟疫的策源地。
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人做一件好事不難,一輩子做好事才難。而我今天要補一句,一輩子做好事,而把好事真的產生好的結果,才是真正最難的啊。
那到底改怎麼做慈善呢,這可能是郭美美,也是中國紅十字會,也是我們大家都要思考的問題。有很多人得出結論說,說中國人就是道德水準不高,搞什麼慈善啊,對吧,得教育,繼續教育。其實真的不是這樣,中國人的道德水準一點都不低。我給你隨口舉個例子。
1930年的時候,上海已經是善堂林立,上海民間捐贈的各種慈善基金,當年的支出大概是300萬大洋。聽著好像也不多,不就300萬嗎?現在在北京也就兩居室的事。可是要知道,當年1930年的時候,整個上海市的公共財政支出才700萬。
換句話說,民間的慈善資金已經達到了政府公共支出的40%,這樣的比例世界上哪個國家曾經達到過呀,所以說中國人是壞人嗎,根本就不是。因為善行這件事 情,孟子說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個人的利他和一個人的自私是一個人性的兩面,這是根植在進化過程當中每一個人的人性深處的。
理解不了利他就理解不了自私嘛,所以,慈善這件事情,每個人心裡都有。我們現代社會,現代國家要做的事,把每個人的善心和善行,能夠整合起來,變成一件對社會真正有利的事情。而這個工程,則是一個非常艱巨而複雜的工程。
那麼今天的紅十字會到底應該怎麼做慈善,因為爆發郭美美事件之後,他們也很委屈,因為郭美美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但是到今天為止你會發現,很多社會對紅十 字會的捐款幾乎為零。那應該怎麼辦?我覺得這樣的方法不用我們今天給他想,一百年前就有人把這件事情已經做得很好,而且就在中國這片土地上。
這就讓我們不得不說到協和醫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協和醫院是個好醫院了,北京王府井口的那個好醫院。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一百年前,當協和醫院創辦的時候,它不是中國最好的醫院,它是全世界最好的醫院。
協和醫院不是中國人創辦的,是美國人洛克菲勒,大富翁,他晚年了嘛,要開始向全世界捐贈。捐贈得最多的當然是美國本土,第二多的就是中國。當時洛克菲勒就想在中國捐贈一項醫療事業,準備花很多錢。
所以1909年,那個時候還有皇上的時候,他就派了一個調查團到中國來,搞了一次大摸底調查。後來又派了一次,大概是1912-1914年,而且是派了他的親兒子,小洛克菲勒到中國來。後來寫了一份報告叫《中國的醫學》。這份報告還是中國醫療史上最重要的一份文獻。
調查團最後給老洛克菲勒提供了兩套方案。第一套方案就是,反正就這些錢,撒芝麻鹽,在中國的各大城市中心多建一些醫院,來服務更多的中國人。第二套方案 呢,就是讓洛克菲勒這筆錢在北京建全世界最好的一家醫院,什麼都按最高標準來,然後在中國醫學界給樹立一個標杆,一個高峰。
後來洛克菲勒幾經思考,選擇了後一個方案。這就是協和醫院的來歷。要知道協和醫院當年創辦的時候,所有的標準都是最好的,包括建築,世界最著名的設計師給設計,花重金把王府井口的豫王府給買下來,包括每一個沖水馬桶都是從美國本土運來的。
當然這些硬體還不重要,重要的是軟體。協和醫院創辦的時候,是集合了當時世界上最著名的醫學家和醫學教育家。包括全世界最好的醫學學府霍普斯金學院。當時協和醫院開院的時候院長都來了。協和醫院充滿了大鼻子,到處都是專家、教授。
這麼多人在中國要幹什麼,不是辦醫院,而是要辦醫學院。所以1914年協和醫院開辦的時候,招生了第一屆,你知道招了多少人嗎?招了7個人。而8年之後畢業,你知道畢業了多少人嗎?第一屆協和醫院的畢業生畢業了3個人。它就是這麼嚴。
協和醫院在它創辦,一直到抗戰停辦,這麼多年的歷史上,它的那種嚴謹、那種苛刻,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當時協和醫院內部有一個詞兒叫協和臉,就是整天一張苦瓜臉,就是實在學習太累了。
你去看吳階平的這些人的回憶錄,到協和醫院當學生,那就是暗無天日。早上起來學習、讀書、做實驗,中午匆匆忙忙扒一口飯,下午學習做實驗,一直到晚上10點多鐘回宿舍休息。當然,協和醫院給學生,包括教授、老師所有的伙食,那都是非常好的。
協和醫院下午4點多鐘一道茶點,晚上10點多鐘還一道茶點,非常好。但是根本沒有人有食欲去吃。協和醫院那一套教學管理制度,那種嚴酷,它就是用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淘汰。它的學制非常奇怪,不是60分及格,是75分及格。
然後每一學年都會有大量的人被淘汰掉,這就是協和醫院那種學習生活,緊張而殘酷。它的目的,就是要用一個還算大的基礎,最後篩選出極少極少的精英。要在中國的醫學界培養幾座高峰,而不是要多大的數量。
協和醫院的另外一種精神,就是仁術、仁心。最著名的故事發生在中國的婦科創始人林巧稚先生身上。她據說報考當年協和醫院的時候有一門筆試,正好在門口遇到一個病人暈倒在那。那你說她到底是參加筆試呢,還是把這病人送醫院呢。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然後她就回家了,她就覺得沒希望了。因為一門考試沒有參加嘛,對吧。但是非常意外,今後,她居然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就因為這個行為被校方看到了。這才是一個大夫的行為。
所以後來協和醫院的婦科裡面當時有一個美國科學家,這個人啊對門診、住院、病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天天埋頭在實驗室裡搞實驗,然後他就取笑林巧稚,說你們 這些女人,搞婦科,這是一門科學,不要以為給病人擦擦汗,捏捏病人的手就能當教授。這是科學,你能當得上教授嗎?結果第二年協和醫院就把這個教授給開了, 然後聘林巧稚當教授,當婦科主任。
這就是協和醫院的精神,他無論是在科學的技術上,還是在醫學的精神上,都按照最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事實上,協和醫院也沒有培養出多少人,但是你到中國的醫學界去打聽打聽,協和是一座多麼高不可及的高峰。
所以說,慈善這件事情不是說像中國紅十字會因為郭美美事件這一兩年善款收不上來,所以幾乎陷入絕境。這叫什麼絕境啊。
慈善是一件百年大計,甚至是千年大計,你要相信某些精神上的高峰,一旦聳立起來,它的效果,它的光輝照耀之處,那將是千秋萬世。
這兩天大家要過節了,什麼叫節?節就是在漫漫的歷史長河當中,我們這一代人又可以安放一個小小的界碑。所以我們說點跟過節有關的,換句話講我們要放寬我們的歷史視角,從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再去反過來審視我們今天談的慈善這個話題。
我們中國這一代人提到慈善,那都是好事嘛,慈善嘛,富人把錢給窮人,哪有不好的事嘛,它是一個絕對正確的名詞。可是要知道,在西方主流社會,關於慈善的辯論其實一直持續到今天,我相信以後還會一直辯論下去。因為,確實慈善也有它的負面作用啊。
很多西方的精英分子就會講,我幹嘛養活你們窮人,我這些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都是我用勤奮,用智慧掙來的。你們天天躺那裡生孩子,然後天天靠政府補助,那我心裡也不平衡啊。
確實在西方主流國家就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在歐洲,在美國都有。有些少數族群,就靠生孩子,反正孩子一生,政府的補貼、奶粉錢、食品券、房屋補貼都下來了。一旦沒錢花,再生一孩子就解決了,反正我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也不高。
你讓那些主流精英看著心裡也不平衡啊。所以,慈善這件事情,在左派和右派之間的爭論,實際上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在西方社會當中,它並不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情。其實關於慈善,關於富人該不該補貼窮人這樣的爭論,在歷史長河每流經一段的時候,它的面目都不一樣。
就在短短的一百年前,在英國的所謂維多利亞時代,那是英國的國力蒸蒸日上的時候,是馬克思、達爾文那一代人生活的時代。我就看到過當時的一則史料。一個牧師給議會寫信,他說應該把國家辦的救濟機構變成人間地獄,那個地方伙食就應該是最糟糕的,每個人在裡面受盡屈辱。
為什麼?應該用這種地方去嚇唬窮人,你看,你不能犯懶吧,你應該勤奮工作吧,你應該為國家、為自己的家庭做貢獻吧。而不是躺在救濟機構裡混吃混喝吧。這樣 他覺得才有益於世道人心。要知道牧師是幹什麼的啊,是以博愛他人為終生志業的一群人啊。居然一個牧師會給議會寫這樣的信。
慈善這個觀念,在短短一百多年的歷史流變當中,其實已經改變了幾次這樣的面目。當然我們回到今天來說,我個人,或者我們這群人,仍然會認為慈善是一件好事。因為他深植在人的內心,他和自私一樣是人性的兩面。
但是面對這麼多社會的爭執,我們是不是要回到一個原點。那就是只回到自己的內心,而不去對社會政策做過度輕率的詮釋。什麼把春晚的錢捐給窮人,這種主意我覺得少出。而每個人回到自己的生命體驗中再重新定義慈善。
你比如說曾國藩,曾國藩這個人一生他就不主張捐錢,不主張做這個慈善工作。他說,如果要做慈善,最好偷偷摸摸的,什麼人都不能讓他知道,不能像我們的陳光 標先生一樣,恨不得把全城的窮孩子都排排隊然後一張一張的發錢。曾國藩覺得這個事千萬幹不得,因為你會擾亂當地的社會結構。
他怎麼做?他說很簡單啊,我看到我就做。我看到一個人沒飯吃,我就給他幾兩銀子,我看到一個人沒房子住,我也許把他接到家裡來住一天。但是止步於我看到。這就是所謂惻隱之心,我看到我就去做,看不到就不要管,因為那是社會進步的結果,而不是你個人善心大發的結果。
今天節目的最後,也是過節,我就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一則史料。1918年的7月15日,這也是過節的日子。誰的節?德皇威廉二世登基三十周年紀念日,也是他個人的一個節日。那天夜裡淩晨,他長途跋涉趕到德軍的前線,那天距離馬恩河戰役還有三天。
然後他在前線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公告。這份公告核心就講一點,說我們正在進行一場什麼樣的戰爭,我們進行的是人類兩種前途、兩種道路的戰爭。
一種前途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它是日爾曼人,是我們普魯士人,是君主制的這樣一條人類發展道路,它意味著尊嚴,意味著自由,意味著榮譽。而我們戰鬥的另一條道路,則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他們的勝利就意味著金錢的勝利,他們的自由實際上是一種敗壞的自由。
你看,1918年的7月15日,距今還不到一百年。在不到一百年前還有人這樣去看待君主制,所以說,我們一旦退後到歷史長河的遠方,我們看著這條河流奔湧向前,我們心中對我們現在認定的那些道理,那些認為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們心中能不抱一絲懷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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