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出路的服貿?或者,自由市場的神話是怎樣被打造出來的?
作者:鄭瑋寧(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自由市場的神話,究竟是如何被打造出來的?我今天將從不同角度來跟大家分享兩件事:本篇先從具體個案來談自由市場是富國自我證成的歷史敘事。
自由市場是創造國家財富、促進經濟發展這一套說法,其實是英、美這類富國自我證成的歷史敘事。從英、美這兩個目前相當大的經濟體在18、19世紀末 期的資本主義擴張時期的歷史來看,每個國家為了保護自己的優勢產業,必然會施行保護政策,主要是關稅壁壘,僅在自身不是特別擅長的產業開放一定程度的自由 貿易,以確保他們經濟優勢乃至無可取代的位置。
然而,等到這些富國成為經濟強權後,他們卻以自由貿易理論來解釋自己何以成功的理由,並向貧窮國家推銷,更搭配相關制度來促銷這套經濟神話。就此而言,自由市場是經濟成長的果,而不是因。
在1973年第二次石油危機以來,1980年代以來英美推行新自由主義化來解決資本主義獲利率下降、經濟衰退的問題時,透過國家力量排除自由貿易障 礙,的確在短時間內達成經濟成長的效果。自由市場的論述結合了IMF、WTO與世界銀行這三位一體的制度,以外援向第三世界窮國推銷小政府與自由市場,來 對他們進行經濟結構的調整。
對外國的大型甚至巨型資本沒有進行合乎人性的規範,以併購或是更新資本為名的方式買下被投資國的企業,例如與美國簽訂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墨西哥,在 引入初期的確造成國內經濟成長,將墨國的電信鉅子一口氣推向世界級首富之列,但是這不僅瓦解了墨國在進口替代工業化期間所打下的經濟基礎,更導致落入貧窮 線以下的家戶卻越來越多,而農業部門更因美國的補助,而嚴重影響墨西哥賴以為主食的玉米生產、供應。
其他在1990年代實行自由貿易的國家如辛巴威,失業率更高達百分之二十,象牙海岸削減關稅卻導致國內重要產業如化學、紡織、汽車等工業全盤崩潰。 從歷史發展過程來看,經濟體規模相距太遠的自由貿易協定,其經濟後果的走勢是:短多長空,亦即,僅能在短時間內刺激經濟成長,時間一久反而造成國家整體經 濟疲弱、貧富差距惡化、財富分配不均、生活水準下降、工資下降、以及失業率飆升等現象,才是自由化之後的常態現象。
再以韓國為例。韓國在亞洲金融風暴之後接受IMF紓困之前的經濟成長,其實是依靠國家選擇發展優勢產業而來,而在金融風暴後以及花了十來年才與美國 簽署FTA的過程中,是因為韓國政府很清楚挑選他們需要保護的產業對象,也就是那些會動搖國本的產業,以及未來能讓韓國經濟有可能獨占鰲頭的產業。然而, 這樣經濟策略必然要以犧牲韓國國內其他產業為代價。
無論如何,韓國實行自由貿易及其所帶來的經濟成長,其實是韓國政府融合了保護政策與自由貿易,要在國際貿易經濟治理中找到自主發展的空間,當然也創造了三星這類富可敵國、影響政治運作的財閥,還有房價高漲、工作機會喪失以及薪資水平停滯等現象。
至少目前我們所看到的自由貿易協定的簽署和實行,絕不是像服貿這樣門戶全開、雙手奉送,因為結果連政府使用的經濟學模式所計算出來的數字,都說服不 了任何一個有邏輯、能獨立思考的人。更重要地,資本其實是有國籍性的,中資尤其如此:意思是,我們必須將台灣與中國的雙邊政府與企業組織的運作及其潛規 則、強調裙帶關係、以及無法有效進行經濟治理等社會文化面向的運作,一同納入考慮,而這些我相信各位都相當瞭解。對台灣經濟來說,中國不只是市場,同時也 是競爭者。反之亦然,問題是:中國對於台灣這麼小的市場,究竟何利可圖?
(相關文章:馬總統,你的參考報告根本無法證明服貿是利大於弊)
一旦解除大型中國資本進入台灣,當資本規模夠大(如富士康),可以在一個國家內創造領地,按照自己生產方式來訂定規範,你認為,以台灣政府目前這種 聊備一格的勞動檢查,日後真的有能力或有膽子去動中資所設立的企業領地嗎?從邏輯上,我們可以說,服貿引入中資不僅重新結構化了台灣經濟活動,更進一步以 資本所具有的威嚇性力量,影響提供服務的勞動過程,以及各項服務商品所要傳達的意識形態。遠的不說,單以「中天」和「電影導演楊雅喆要參加330遊行,卻 被中資遊覽車公司臨時退車」這兩件事,我們就能偵測未來中資進入後,台灣企業將會發生什麼情況。
簡單地說,以創造自由市場作為解決經濟衰退的萬靈丹,本質上就是一套由富國打造出來來自我證成的歷史論述。事實上,在打造自由市場的過程中,只有資本與資本家享有更大的自由去繁衍資本,並與統治階級相互結合而成跨國的政經複合體,在不受限制的市場中不斷自我繁衍。
然而,從歷史上來看,資本規模差距過大的兩國進行自由貿易協定的後果來看,沒有資本與生產工具的人注定承受鬆綁大型資本的惡果,這必然與資本威嚇力量造成意識形態上的效果,密不可分。
不可異化的未來
我認為這次運動群眾的積極參與,蘊含了他們以人為本的經濟生活(human economy)的社會想像受到威脅,因為這個信仰自由貿易神學、且無法有效進行經濟治理的政府,不僅僅在剝奪年輕世代未來安身立命所在的空間,更深深影 響了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不同生命階段與歷程中,用以實現個人存在意義所需要的商品生產及消費網絡。
最近有關支持自由市場的論述的文章都紛紛出籠,共同特色是:只要自己能力夠強、商品夠好,自然可以在自由市場中一展長才,而更大的市場就是更大的機 會。在這些論述中,產業的競爭力背後隱含了對於個人能力、以及有機會在想像的市場中不斷成長、超越現況到一種接近無可救藥的樂觀。同時,質疑自由貿易的人 通常被冠上害怕競爭、欠缺競爭力等。
「自由市場能夠促進經濟成長」本來就是企圖弱化國家對於資本嚴格管制的意識形態,而市場被建構為實現個人自由的場域,對很多人而言自然充滿無限想 像。自由市場的想像在台灣特別有效:不僅因為大多數的人所認識到經濟生活幾乎就是資本主義的同義詞,而且台灣的工作者強調純勞動的底層邏輯(即勞動成果與 工資間的交換,有如商品間的對等交換),自由市場的意象提供了一個可與更多虛擬他者進行交換、實現利潤的想像空間。
即使真的存在自由市場這種東西,但是自由市場真的是一個更美好的社會嗎?在這個想像的市場中,個人可以自由販賣勞動力或交換勞動成果,但是別忘了, 資本家也可以按照市場供需與成本考量來任意決定工資、工作時間、聘用期限、各項勞健保、傷殘給付或者完全不給付。的確,我們是市場上的自由人,但是,我們 也很有可能會在或長或短的時間之後,變成免洗筷勞動力。這就是國家被排除在外的自由市場烏托邦。
其次,有人會強調許多參加甚至主導反服貿的人都是台清交,駁斥那些認為他們害怕競爭的論述。這種說法其實就落入自由市場意識型態的陷阱。對於樂觀的 自由市場支持者而言,個人在一個社會中之所以能成功,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能力,並成功為國家卸責。實際上,在絕大多數情形下,所謂個人競爭力與階級,其實 脫離不了關係。
所以我們要翻轉提問:在資本主義仍舊是台灣社會普遍能接受的經濟邏輯這個情況下,沒有資本或生產要素的年輕人與 社會底層,有沒有資格要求政府,將他們對於未來透過經濟生活以求取安身立命之所在的考量,被納入經濟治理當中?我認為,正是因為服務貿易協定的內容牽涉了 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各項服務,從而國際間對於服務貿易協定的簽訂都特別謹慎,不僅是晚於貨品貿易協定,甚至不一定會走到服務貿易協定 談判這一步。
首先,服貿觸動了台灣產業再結構的問題,是直接關乎年輕人未來能否透過工作來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其次,若我們細看服務貿易協定附議中的開放項 目,將環境服務、個人資訊、文化創意、照護保險、藝文表演、醫療服務、言論思想自由、金融服務以及國家安全等,這些連同年輕人的未來,全都成了兩岸金權統 治階級用以自我鞏固、自我繁衍的純粹商品與資本。
進一步而言,服貿開放的項目更關乎了我們作為一個人在生命歷程中最基本、日常所需各類服務商品,例如,生育和疾病所需的醫療照護、維持心靈充實的藝 文表演和閱讀、維持身心平衡與健康的休閒運動或旅遊觀光產業、每日必不可少的臉書、BBS或PPS、在人性合宜的照顧中逐漸老去、再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走完 人生最後一程。在消費這些服務商品的過程中,我們實踐了自己作為社會人的意義,也實現了自我存在的意義。
正如Daniel Miller所言,資本主義社會中被異化為客體的個人,會透過商品消費來再吸納以重新建構人的主體性。換言之,從生產、維生,到消費,服貿不僅是一個攸關 台灣民主未來將如何發展的問題,更涉及了以人為本的經濟生活(human economy)的社會想像與生命政治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下,服貿開放的商品項目,不單單是可被任意替代的純粹商品,而是蘊含了人們不可異化的未來的特殊 商品。
此刻,我們正活在一個既無法理解以人為本的經濟攸關台灣社會的未來,也無法理解感受人民生活與存在的溫度的政權之下。這也讓我們認識到:民主、我們的未來、作為一個社會人以及自我存在的實踐,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的,是必須與權力搏鬥爭取而來。
附記:本文為2014/04/01在中研院自由學社「民主課堂」的演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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