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少不了的溫度 關於火 (上)

16998872_10202713233987617_5123001228177204941_n夜晚的營火 /chang pao lien 攝

今晚沒有收穫,但獵人不大喪氣。

有的時候,我強烈懷疑在山裡自在地烤火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乾乾的沙地上盤旋著涼涼的風,有一種黑是撥慢時針的微光,我撥弄著火堆裡寥寥幾根熾熱焦黑的木炭,三小時過去,原本薄薄的一層木灰已堆積成一彎環抱著火的沙灘,不時拍打上岸的,是煙的氣味,還有不知名的小蟲子不畏犧牲的俯衝飛馳。

剛從溪裡踏水回到營地的獵人,倒乾雨鞋裡的水,濕漉漉的褲子黏在五月仲夏夜的小腿上,靠近火,好讓身體吸收溫暖。我翻動著眼前的炭烤青椒,想從表皮的酥黃,推估獲得既軟猶脆、鮮甜多汁的點心究竟還要多久?「烤青椒?還是煮碗泡麵實在!」獵人拿起小鍋子就要去岸邊的淺灘取水。

在午夜的異次元世界裡,時間是以一根兩根被燒完的木頭來計算,一邊等待水煮開,我一邊和兩位獵人交換著今晚的動物公報,鎮守營地的我疑似有被對面樹上的飛鼠吐嘲,而他們倆則是互相重申,讓一隻山羊在一個陡坡後頭翻身隱沒並不在原本預定的範圍內,反正~就是讓牠跑了嘛!

烤烤火、吃完泡麵、暖暖胃,這個夜稀鬆平常,安靜的夜空下只剩營火嗶嗶啵啵竊緝私語,火星像是劃過宇宙的彗星,無預警地蹦出來帶給火爐前靜定的人們短暫的驚喜。說到火爐的形式,近年來我的心頭好是「雙槓式」炊煮萬用爐 (不用查,這詞是自個發明的)。

怎麼個強大法呢?不為大家介紹真如有嗝打不出來一樣難受。

「雙槓式」炊煮萬用爐

首先把火生起來後,放上至少電線桿一般粗的長樹幹兩截,且得是相思木或九芎一類的硬木材,質地硬實、紋理細密、木炭溫度高且穩定。把它們平行並排列好,且最好一根高一根低,中間留的空隙則端視鍋具可以剛好平穩放上、卡緊的距離。這麼一來想要煎煮任何料理,只要把鍋子擺上火堆核心區域的灶台上即可加熱,也不大燙手。

且隨著近端的樹幹從靠近火源的底部慢慢炭化鏤空,露出空隙的小洞穴裡躺滿灰白色的高溫粉床,正是烤地瓜的絕佳位置;而另一端的樹幹底下則留給負責添柴加薪的人一個不受干擾的空間,亦可斜斜地整齊架上待烤乾的濕木頭晚點留用。若有濕了的襪子手套褲子一物,也可攤平放在圓木兩端的遠火處烤乾,是為一天然的熨斗。

這種野炊火爐設計簡約,極少化的空間元素裡,反而流動著更多使用功能的想像!(必須說人在野外,創造力、知足程度和自我感覺良好數值通常呈指數增長) 畢竟有著兩根主幹挺著,造型不易變動、灶台夠穩夠平、熱能持續而長久是它最大的優勢,那種一鍋熱湯突然打滑砸了湯、滅了火,或掛著心愛羊毛襪的樹枝猝不及防向惡勢力折腰等戶外界名聞遐邇的悲劇,經過我的實證,此爐大約能下降百分之二十的發生率。

最棒的是長型的火堆就像是一個天然火炕,飯燒好了,炕邊的床位也熱了。不會有靠著錐形火堆睡覺,近火的這一頭暖烘烘,遠火的那一端不停瑟縮搓腳的窘態。在雙槓式火爐旁直接躺下,上上下下均勻的暖。夜半睡不著數星星,順便摸出灰窯裡的地瓜,掰開白撲撲的乾焦外皮一口咬下,哇!還是「燒」的!

DSC05432原住民族在山中最常見的三石灶!

當然架爐的方法還有百百種,各有優缺,一群人圍坐聊天時自然是圓形的火堆最溫馨。而且想要找到雙槓式火爐中最關鍵的兩根長粗硬木,我承認這跟溯溪時,常在溪流兩側過夜的習慣脫不了干係,畢竟要在河岸邊找到這樣「天生廢柴」的機會可比森林裡大的多了!

 

2016-0618_19-24-58道地的獵人烤肉!

而至於生火生了一輩子的獵人又是怎樣看待火爐的呢?

 

大哥說的簡單也很充滿啟示,他說:「要生火,就該是穩定的、長遠的、使人靠近的火(遠目貌)…」當然啦他的字眼不是這樣選的,但這是我觀察琢磨許久,最後融會於心上的火之箴言,說是生火的最高境界也不為過。

 

我慶幸自己不需要在某天墜谷、迷途之類的極端情境中才開始體會生火的奧義,跟著原住民獵人上山,我有了很多練習的機會。只要進入山裡,不管去到哪一個地方,一旦到了準備炊事的時間或今晚宿營的地點,獵人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找柴、撿柴、生火。

 

趁著天色仍亮、視線較好時多蒐集點柴、趁著吸收白天熱力的土表,暖乾的感覺猶在、溼度較低,獵人總習慣先把生火這件事安頓好。有了火,整顆心就好像拋下厚重的錨,終於有了可以安定下來的座標,其他的事再來應付都不嫌遲。

 

通常,撿柴和理柴的動作需要花費比較多的時間,卻也絲毫不能散漫。在營地附近走走逛逛,把取回來的木材按用途和粗細大致分好後,接著就是盡量把初始要拿來引火的細柴、竹子等,或折或削,弄得越發輕薄、鬆軟、細長越好。幾次經驗下來,我總是覺得準備火柴的過程神似炒菜的備菜,切切剁剁的時間,與真正下料快炒或火苗呱呱墬地、迅即被送入精心搭建的「育嬰室」所花的時間大概呈八二比。你少不了總得先把各種材料一一點名,從牛蒡絲細的、米苔目粗的到小黃瓜粗的分類擺好,確認到齊後才能搭配火種開始生火。

 

在雨天或氣候較濕潤的環境裡,這段有點溫吞枯燥的過程尤需要召喚耐心。但真正需要技術和經驗的,除了眾人呼之欲出的「生火」本身外,其實還有一個,那就是對木頭樹種的了解

 

16939618_10202713238307725_4213734600228028503_n燒了一整夜的好木頭,持續供給熱能到天明。/chang pao lien 攝

通常只有完整熟悉這座山林的原住民獵人,才會知道此地哪一種樹即使濕濕的也很好燒、哪一種樹耐燒煙少不易滅,溫度高而持久、又有哪些植物含水量較高,燒起來竄出的濃厚白煙可以作為信號與山下的族人溝通、哪種木材丟進火裡發出的劈哩啪啦聲特別響…這些都是他們從生活中累積的經驗法則,聞過摸過看過,所以連同身體所感受到的溫度和光亮一併記得。

這跟是不是知道原來這種植物的學名是XXX啊、屬於什麼科什麼屬的生物學分類,或把木材剖面放在顯微鏡下檢視細胞孔洞的大小,從而得出軟木硬木分辨的依據等,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知識典範與其形塑的過程。

所謂的「硬木:例如櫟樹、櫸木等,質地緻密,含碳量較高,燃燒充分時熱能釋放大,不易著火卻也較難熄滅;軟木:例如松木、杉木等,燃點較低,質地較疏鬆,油質雜質成分較高,易產出火花但不耐燒…」等論述是遠在後來的近代科學歸納。

我所認識的獵人只會在我搬回一根鵝掌柴時,對我說「那是軟的!一下就沒了!」果然在我把它丟進火裡後,固然是迅速著火冒煙,但不到半小時光景,它已支離破碎化成麵粉般的一大落灰燼,早早戰死沙場。反觀更早時推進去的青剛櫟樹幹已換上一身烏黑勁裝,兀自挺直在火舌上閉目養神,成為鞏固溫暖的餘炭。又或者在我走過路邊一團雜草的某天,蹲下身摘起一朵完全不起眼的小黃花告訴我,把這鋪在石頭上放在太陽底下曬,乾了自然能變成好用的火種喔…

DSC_0375和原住民登山絕對少不了火,否則就覺得哪裡怪怪的…

為此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有時候向古老的原民文化學習,返身回顧人類與大自然互動的歷史,反而是一切學科知識的基石。在比較樣本、分析數據和建構理論等科學套路出現以前,原住民的生活與環境生態之間的演化本身就是一場精采的實驗!是應用科學的體現,也是感官、個人到族群一連串不斷實踐、習得的動態歷程。

有趣的是越來越多例子也顯示,在面臨氣候變遷、工業化汙染等嚴峻威脅的當代,不管是哪一塊領域,溯及源頭、了解那一端的祖先們曾經如何貼近自然地生存,都恰巧提供了這一兩百年來日新月異的先進時代更「前瞻」的思維與靈感,幫助人們擘劃更永續的前景,找尋對待自己的後代和生物圈更好的方式!

回過頭來思考這對於人類的生存進化有著突破性指標意義的「火的出現」,對於現代人來說,生火的經驗和學會的必要幾乎不存在,對照早期的泰雅族人家裡恆常燃燒著不間斷的火,藤編的背籃、獵具等就放在火上的木架燻著,燃燒終日的煙有效地防止蟲蛀和水蝕,延長傳統家屋竹木結構的耐用壽命。而屋外圍聚烤火的空間也是族人聯繫感情、傳承文化的重要空間…火,從出生到老緊緊相隨,也從不單單只是為了禦寒、照明和加熱生食。

16998700_10202713233947616_6224295432551988952_n有火就有人,就有美食XD /chang pao lien 攝

有火的地方,就有人的存在,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古老的故事和歌謠流傳。結束一天在田裡辛勤的工作或山間拚搏的追獸後,夜晚在火旁,悠揚的古調和樂音像小溪一樣流瀉四方,眾人談天分享,放鬆了神經後連表情都曬起紅紅的酒窩,原本難以言說、不便明說的種種也都坦誠相見。溫暖的火和飛升的煙日日夜夜守護著世居的土地,只有出外打獵的男人們才有著在野地重新生火的需要。

於是他們掛在肩上的藤編小包裡,經常放著鐵片、打火石、火種、菸草、火藥一類不給濕的重要物品。他們從天然植物裡拾尋適合作為火種的素材,像是芭蕉葉鞘的絲狀纖維、鼠麴草屬植物的乾燥葉片,又或是檜木或松樹的一段樹皮或樹幹等。不論是菊科植物、檜木體內的精油或二葉松的樹脂,除了氣味芳香之外,原住民很早就發現它們易燃、助燃的特質。加上大南澳一帶不難尋獲的白英燧石和與外族交易取得的鐵片,兩相撞擊之下,濺出的火花落入火種,燃起輕煙直至火星、火苗閃現,火就這樣誕生了!一遍又一遍地延續所有的故事…

要下山的時刻裡,火爐的生命中有我的賦予自然也由我來復歸。我把未燃盡的木炭隔的老遠,抓起一把柔軟的木灰,看著它被微風載走,送走我對今晚微醺的暖意最後一絲眷戀。

 

人對於火一直有著本質上的需求,不管身體或心靈都是。

想起每當身心需要撫慰時,至少我還能有火,這已是今晚最大的收穫。

作者: Serafina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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